從一個閱讀妥拉經的孩子,變成佛典譯者

請觀看「東岸猶太人」拉瑞•默梅爾斯坦(Larry Mermelstein,那爛陀翻譯小組執行長)的訪談,聽聽是什麼樣的因緣聚會,讓他從一個閱讀猶太教妥拉經的孩子,變成佛典譯者。

84000:請為我們簡單做個自我介紹。

LM:簡單來說,我就是個「東岸猶太人」,出生在美國賓州,在紐約州羅切斯特長大,在新澤西州北部的高中讀書。我的祖父是哈西德派的拉比(譯註:猶太教經師),但當時我們的社區還不是哈西德派的,因此我對猶太教的宗教狂熱主義有所了解。回想起來非常有趣,我從小雖受保守猶太教的薰陶,並不是特別有宗教信仰,我還去了週末的希伯來文學校,並且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樣很討厭去。但我行過成年禮,唱誦過妥拉經,因為我喜歡唱誦。我當時絕對是個「維那」(譯註:領誦者),也許是猶太教的「維那」前行訓練吧。我想這也是讓我能接受用聽不懂的外語修行的原因吧。因為我當時幾乎讀不懂希伯來文,儘管他們很努力地教我們。當我對另一面的英文翻譯越來越好奇時,我就更對希伯來文不感興趣了。所以我堅信要盡可能用自己的母語來修行,要不然就只是一堆胡言亂語。

拉瑞•默梅爾斯坦(Larry Mermelstein)

84000:您是怎麼對藏傳佛教產生興趣的?

LM:我是50、60年代的胡士托(Woodstock)嬉皮。我們當中有許多人對東方事物很感興趣。在高中時我讀了鈴木大拙(D.T. Suzuki)和艾倫•沃茨(Alan Watts)的作品,他們很有意思也讓我受益匪淺。我和朋友們辯論過各式各樣的話題。在大學時我還是一位相當知名的印度瑜伽老師斯瓦米•薩奇達南達(Swami Satchidananda)的學生。我並不是他很親近的學生,但從他那裡學到有關身體健康、哈達瑜伽以及冥想等的方法,都對我有非常棒非常好的影響。這給了我學習梵文的靈感。或多或少是因為我在大學時感到無聊,而且和我的一些朋友不同,我並不是很想退學。我沒那麼激進和愛冒險。所以我想找些會佔據我時間的東西,而我聽說梵文是個非常困難的語言。雖然我學過幾種不同的語言,但我一個都沒學好。所以我當時有點害怕。我去拜訪了教梵文的老師,這是一個奇妙的巧合,竟然能在辦公室裡找到他,因為後來我才知道,在我上大學的四年裡,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出現在辦公室。

我跟他說:「我聽說梵文是個非常困難的語言。」
他說:「你在這裡是怎麼通過語言要求的?」(譯註:美國大學通常會要求學生學一門外語。)
「我學了俄文。」
「哦,這比俄文容易得多,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說:「那為什麼大家把梵文說得那麼難呢?」
他說:「這是梵文學家為了保護自尊心而宣導的神話。」
我被説服了。 就是這樣把我勾進去的,讓我覺得:「好吧…」。

結果他這個謊撒得可大了。我覺得梵文要比俄文困難得多。但是他說服了我。而且他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師,雖然有些古怪。我梵文學得很開心,很好玩。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對我很有幫助。我並沒特別精通,我學了大約兩年半的梵文,一點點巴利文,甚至吠陀梵文。翻譯佛教文本時有一些梵文知識是非常有用的,特別是對那些主要做藏文翻譯的人。所以我衷心建議所有藏文譯者,翻譯藏傳佛教文本的人,真的應該至少要學一年的梵文。

那是在大學發生的。我大學讀到差不多一半時,就成為了持明上師秋揚創巴仁波切的學生。這當然激發了我對學習藏文的嚮往。但當時密西根大學沒有提供藏文課程,在北美幾乎沒有大學有藏文課程,非常罕見。所以我直到後來才有機會。但一切絕對是從印度瑜伽開始的…… 我接著上了幾門佛教課程。然後成為創巴仁波切的學生後,我更專注於佛學。幸運的是,一位來自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教授路易斯•蘭卡斯特(Lewis Lancaster)來做了訪問學者,主要用中文教了一門研究生研討班。我不懂也對於學中文毫無興趣,但他允許我參加研討班,並且讓我用梵文跟其他五六個學生讀同樣的經文。每個人讀的都是不同翻譯版本的《金剛經》。所以在教室裡,每個人會輪流説明各自版本的內容。我用的是所謂的原始版本,然後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中文翻譯。這真的很棒。我學到了很多,非常有趣,而蘭卡斯特教授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師,很樂於幫助學生。我當時被要求要製作一個綜合了六七個梵文手稿的評述版。如此年輕的我,只不過是學了一點點的梵文,卻必須在所有不同的詮釋當中決定哪個是最好的。你知道這真的很難,也很自以為是,但你可以從這個嘗試的過程中學到很多,譬如文法要怎樣才更正確?那時還是打字機的時代。因此需要將打字機的滑動架向後滾動,並在所有需要長音符號的字上鍵入連字符,然後再從另一個方向滑動回來在所有的捲舌字下鍵入句點(譯註:梵文用羅馬字母拼寫時,需要使用變音符號來代表不同字母)。這些真的足以讓人抓狂。我當時有三十頁的梵文要打!總之,我學到了很多,真的非常棒。

84000:您在翻譯方面的學習與您在藏傳佛教方面的學習是否是同時進行?

LM:是的,我當時是藏傳佛教的初學者,正開始學習如何用藏傳的方式禪修,也在研讀梵文的佛教文本,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體驗。後來才學了藏文,那是在持明上師創巴仁波切讓我在1973年初大學畢業後,搬到科羅拉多州博爾德才開始的。仁波切本人還教了我們五六個感興趣的人兩門藏文課。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語言老師,但很好玩。我們讀了噶舉傳承祈請文,俗稱【金剛總持祈請文】。我們當時已經很熟悉英文版了,而閱讀原文真是又有趣又令人興奮,我們的感覺就是…怎麼可能會有人不想這麼做呢?你是在學習佛法!所以我認為我們大多數人之所以有學習藏文的抱負,是因為這是研修和學習更多佛法的好方法。我們班上大多數人並沒有特別想做翻譯,我們真的就只是一群對這種事感興趣的人。

84000:翻譯藏傳佛典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LM: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真正的目標。 對一個學者來說挑戰是很大的,因為大多數翻譯出來的藏文,如《甘珠爾》、《丹珠爾》(藏文「珠爾」是翻譯的意思),都是佛陀的言教和他許多印度弟子的論著。 因此,翻譯來自這兩類大藏經佛典的文本,我認為至少需要懂梵文,可能還需要知道其他古代印度中部語,如印度雅利安卑俗語(Apabhraṃśa)和其他相關的印度語言,這非常具有挑戰性。

我認為譯者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真的把語言學得夠好,足以讓自己充分融入其中後還能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我並沒有真的做到。所以即使沒有融入到另一個文化當中也還是能做到很多,因為我認為我們所在做的就是這樣。但是,你越能融入其中,就越有可能做一名好翻譯。而我仍然處於很多人稱做「譯者語」的境界,也就是原文和目標通俗語言之間的中間地帶。因為我們傳譯的是佛教文本,而這些文本有很多術語是一般的藏族人也不會知道的詞彙,所以可以說有個藉口說明為什麼翻譯出來的文字也有術語,並不完全是白話。這是因為我們是兩種文化和兩種理解模式之間的橋樑。雖然文字或許不夠優雅,但我們希望它非常精準,以精準作為目標。這是一個挑戰,有太多必須妥協或做抉擇的部分。但學習語言肯定是最大的挑戰,還有試圖去設想讀者是誰,你究竟是在跟誰說話,是寫給誰的?主要是給佛教修行者嗎?還是主要給學術界?給學者?

我是那爛陀翻譯委員會(Nalanda Translation Committee)的執行長,我們主要為佛教修行者翻譯,但仍以一種學者也可以接受的方式,雖然並沒有附加學者慣用的學術規範。 那是我們的決定,是我們與創巴仁波切的共識,也是我們儘量維持的作風。

84000:佛典翻譯為什麼很重要?

LM:我認為翻譯佛典,是為了讓來自不同文化卻想要接觸佛教的人,也可以獲取教法。佛教的文獻極其龐大而且是由多種語言組成的。其中藏文就包含了非常大量的文獻,廣博且浩瀚。為了讓佛教修行者可以取得豐富的知識和修行法門,就真的需要把佛典大量地翻譯出來。

佛典翻譯的主要目的是讓人們覺醒。「佛陀」意指覺醒、醒悟的人。 這就是我們都在追求的目標,我們都在努力覺醒和變得更加有覺知。而佛教傳統在這方面發展出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法門。雖然其中有些法門不需要文本,但仍有很多信息和知識是非常有用的。不僅僅是艱澀難懂的歷史參考資料,還有非常善巧方便的智慧。 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實踐和理解的話,他們確實需要佛典文獻的資源。我認為這些佛典是從兩千五六百年前延續至今的佛教傳承集結的精華。

84000:您認為84000在保存護持佛典上扮演著什麼角色?

LM:84000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計畫,特別是在現今這個時代。往昔,大藏經的翻譯計畫有皇室的護持,藏王為了將印度的教法翻譯成藏文而在桑耶寺集合了一批譯者,將整個文化的財富都運用在護持佛典翻譯上。 然而我們現在並沒有那種護持,所以要執行這項任務是更具挑戰性的。

其中有一個大問題是:我們對於文本的翻譯要求需要多「吹毛求疵」?這些文本非常古老,而且不幸的是,絕大多數文本的知識傳承早在幾百年前就消失了,甚至可能在一千年前就已經消失了。有些重要的文本,由於有大師論著的傳承,仍然保存得非常完整。但就大多數的文本來說,現今確實沒有人能夠詳細解釋每個詞的含義。有些著名的經文仍可以由當代大師逐字解釋,雖然我們無法確認這是否與一千年前的解釋相同,但至少在傳承上有連續性。而大多數的文獻卻沒有這種連續性。所以對於我們這些翻譯文本的人來說,非常具有挑戰性,非常困難。沒有人可以讓我們去問:「這個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但有很多超級聰明的人,其中許多是藏族人,大概會做出比我們西方人更好的專業推測。

我曾與偉大的藏學家琴恩•史密斯(Gene Smith)討論過,那是在84000創辦前的幾年。我很慶幸自己是他的朋友,因為任何從事藏文相關工作的人都希望跟與琴恩•史密斯扯上朋友關係。

我問他:「你怎麼看待這個翻譯《甘珠爾》的想法?」因為我知道他在跟宗薩欽哲仁波切和本樂仁波切討論這件事,尤其本樂仁波切是當時的主要倡導者。我們反覆討論我們對此事的感想,討論這是否真的很重要。今天的提問讓我想起琴恩對我說的一句話。

他說:「我們只需要把這件事做完,讓大家可以接觸得到佛典,不要去擔心是否有按照學術界學者的標準做得很完美 。」

我認為這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採用學術方法做這些翻譯的話,真的會花很多時間。我並不是說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只是說這非常非常難,需要龐大的語言學知識和能力。而且,一個人真正能知道的是有限的。琴恩真的覺得我們不應該那麽做,而是應該盡一切可能,盡我們最大的努力,把經文放在網絡上,提供給所有人。以後,也許那些受到經文啟發的讀者會想要進一步去完善它。我想就説到這裡吧。琴恩•史密斯在許多事情上都是我們的導師。我想我們應該聽從他的建議。

Larry Mermelstein是加拿大諾省哈利法克斯之那爛陀翻譯小組的執行長。更多詳情請參訪:www.nalandatranslation.org


Posted: 30 Nov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