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語文學和「名伎」的主題:波拉維格教授訪談錄

延斯•厄爾蘭德•波拉維格教授 (Professor Jens Erland Braarvig)

 

您是奧斯陸大學「文化研究與東方語言系」的榮譽教授,現任挪威語文學學院院長。您能和我們談談您在語文學方面的研究興趣嗎?

語文學通常在任何大學都不太受重視,目前也得不到有力的支持。但是,當我們研讀佛教典籍時,我們很清楚地知道,學習書面與古典語文,對於佛教的學術研究而言至關重要。為了學習一門語言,你可以學著使用字典並非常緩慢地閱讀文本,也可以學習運用文法,但是要精通一門古典語文則需要非常長的時間。這種學習當然是很考驗人的,而且古典語文和現代語文相較,對我們而言意義上也有相當大的差異,那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你學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你會獲得看待當下的另一種觀點。

因此我們學院把古典語文作為主要焦點:希臘語和拉丁語自不必說,我個人的學術背景是梵文、藏文、佛教中文,我們還有同事研究古典阿拉伯文。

當我同時閱讀藏文、梵文和中文文本時,就會看到佛教思想在這三種語言中如何被表述,它們如何從印度傳到中國,又如何藉由翻譯從印度傳​​到西藏,然後再到整個東亞,看到翻譯如何成為思想交流媒介的一種方式。這給了我創辦這個學院的靈感。翻譯和學習新的語言,真的是一種共享和塑造一個全球文化的方式。

您對《甘珠爾》大藏經的興趣是如何產生的呢?

開始是想學習不同的思維方式,了解不同的人生觀。這是一種解構的實踐,對於同一個現象可以有更多不同的觀點,會使你質疑這個現象本身。所以我真的開始對佛教有種哲學上的興趣。當然,當我在1970年代開始學習時,熱衷於佛教是很熱門的,在西方它依然像是一片新大陸,一種全新的思維。而且,從1960年代末期到1970年代,許多西藏喇嘛來到西方,我是受這個思潮影響的一員。但在佛教的整個歷史上,除了戒律、禪修之外,佛學也一直是一門宏大的學問。你可以說佛教其實是一個泛亞洲的運動,在歷史上它完成了很多遍布於整個亞洲的教育貢獻,形成一種由僧團戒律所支持的共同模式。而在這個過程中,大學和學術活動一直都是相當重要。因此一種強有力的思辨始終是佛教傳統的一部分。

佛教在1800年之後慢慢傳入西方,然後到19世紀中葉,在學術、語文學及哲學等方面的興趣才有所增長。但是直到西藏變得國際化之後,佛教才真正開始在西方傳播。這就發生在我的年代,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小部分。至於我如何進入佛教,我不知道——從出生和成長的過程,你始終是所處社會周遭脈動的一部分。事實上在挪威,從20世紀早期開始就有藏文和梵文研究的傳統,源於當時有位在西藏工作過的挪威傳教士帶回一套《甘珠爾》和《丹珠爾》。因此,從1923年起,挪威有了第一位梵文教授,他同時也負責藏文研究,他的繼任者們直到我這一輩也都是這樣。後來為了閱讀漢譯佛典,我在1970年代開始學習中文。所以這些就是我所有佛教的背景和興趣。

你的背景真是豐富有趣!

人生很長啊!

您也有一個名為多語種藏書閣的計畫,是一個有多種語言版本的重要古籍合集。您如何看待,像藏書閣和84000這類獨立計畫,對於提升現階段佛學研究有怎樣的助益?

現在我們有這些電腦、書籍,還有網際網絡,要讓它們發揮作用,讓這些典籍被閱讀、被研究,這是最重要的事。這些工具利用網際網絡給了我們許多可能性,像多語種藏書閣」就可以成為一部閱讀機、學習機。事實上,多語種藏書閣」所設定的一個原理是閱讀的樂趣。語文學和文本的評論可說是非常乏味,研習、閱讀文法更可能是非常乏味。但是在生活中,乏味和樂趣之間總有著某種張力。當然,學習、研究這些語言很費功夫,但是閱讀的樂趣是巨大的,這也是你獲得的獎勵。總之,這些是很棒的資源,能夠真正將佛學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

您之前談到思想如何發生跨語言的歷史性傳播,而如何翻譯這些思想實際上是一種創造一個全球文化的方式。您能否多談一些翻譯的角色,以及它如何關係到我們現階段對《甘珠爾》的理解?

我花了很多時間閱讀各種類型的典籍。不僅僅是佛教典籍,在阿拉伯語、希臘語和拉丁語典籍之間也有相同的格式,因為其中也有一種翻譯文化:從最初的希臘文,翻譯到拉丁文,之後又翻譯到古阿拉伯文,這項古老的遺產最終被吸收到現代語言中。這三種語言的關聯,大體上和梵文、藏文及中文的情況非常類似,梵文作為源頭語言,其地位類似於希臘文。你可以透過語言和時間追溯到思想和宗教的歷史。

《甘珠爾》和《丹珠爾》的翻譯使很多不為人知的藏文和梵文文獻重見天日。正如托馬斯威廉瑞思大衛(Thomas William Rhys Davids)夫婦創立巴利文協會,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翻譯巴利文佛典;日本人如何翻譯漢譯大藏經,韓國人也是這樣做;同樣地,把藏文佛典完整地翻譯出來將是一項卓越的貢獻,也是自然的接續。因此,現在84000所做的將為佛教研究和修行人填補了當前巨大的缺口。

有趣的是,學術研究和佛教修行是齊頭並進的。我使用多種方式進行語言的學術研究,但有意思的是,最懂得語言的重要性的,往往卻是虔誠的信徒。就連基督教也是這樣,他們總是資助語文學系,然而一般的大學卻寧願資助工程或經濟學系。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這意味著什麼?是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一個總是跟宗教和各種哲學有關的問題,當然包括佛教在內。因此,佛教總是支持著語文學和語言研究,這既是為了翻譯的目的,也是為了佛教中哲學和宗教的面向。

關於語言的意義、意圖、隱含意義,始終是基本存在與哲學上的問題,因為宗教是由象徵符號、語言所承載,它是任何的哲學或宗教中很重要的部分。翻譯可以是一種自動化的事情,就像谷歌翻譯那樣。但是依照佛教理想的翻譯是「依義不依語」。這樣當然是更困難,因為你必須花腦力去真正理解你所翻譯的內容。我們也可以把翻譯視為一種佛法的修行。要牢記的是有三種層次的理解:聽聞、思維和內化成為自己的思想。在梵文中,這被稱為聞慧思慧修慧。但是你也可以說,翻譯是生活中一個非常基本的東西,因為我們總是在翻譯。我們把自己的感受翻譯成語言,把自己的經驗翻譯成語言,我們把他人的動作翻譯成自己的理解。我們一直在做詮釋。

佛學研究和大學裡這種的學術活動,能開拓一個人的視野和世界觀。將這些意義翻譯成語言,豐富我們的經驗,以及我們對自己和他人的了解。事實上,在佛教傳統中,譯者總是備受敬重,因為他們將佛法帶給新的聽眾,弘揚正法總是佛教的一種理想。因此,84000翻譯《甘珠爾》的工作是完全必要的!我感到非常榮幸參與這個宏偉的計畫。

今年一月我們發表了您所翻譯的《文殊師利遊戲經》(Toh 96)。這部經文的故事有一個引人入勝的結構,關於一位名伎之女和她的富商男友。在《甘珠爾》裡,這樣結構的故事常見嗎?

名伎這個主題在其他的佛教故事中也有出現,比如律藏中就有幾個這樣的人物。當然,名伎的形象令人著迷,在歐洲文學中也是如此:一個自由的女性,可能頗為富有,容貌美麗,但同時又被邊緣化。大乘佛教重視打破常規的概念,也非常強調安忍(六度波羅蜜之一),因此或許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對抗,一種針對社會角色和陳腐思想的造反。大乘經典出於常規地極力批評腐敗的僧侶制度,事實上,在家眾和出家眾之間的關係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題材,遍布在佛教歷史中。因此經中這位名伎雖然是一個妓女,但她展現出自己最聰慧的特質,遠超過那個膽怯的愛慕者,叫做畏間的男孩。

因此大乘佛教十分重視佛經中的人物角色,在那些文本中常常選擇邊緣化的類型作為主角,例如外表看起來愚笨的一位老婦人,或是一個小孩子,甚至是花花公子維摩詰,這些人似乎不應該是佛陀智慧的代言人。他們不是傳統的宗教人士,而且大多不為傳統的宗教權威所接納。但是大乘佛經經常會以一種非主流的方式來表達傳統的佛教題材和概念。 《文殊師利遊戲經》的故事情節在譬喻經藏中找到,名為《金色譬喻經》。故事架構是講述了一個名叫「金色子」的男孩(和我們女主人翁的名字「金色女」非常相似)因為心向佛法,拒絕親近名伎「迦希孫陀利」,比較喜歡研習佛法。不久之後,他發現女孩被殺害了,金色子被指責是凶手,但真正的兇手是一名充滿嫉妒心的大臣「波羅旃陀」。類似的情況,在《文殊師利遊戲經》中,名伎成為故事主角,而不是那個軟弱、只知道害怕的富家子。因此我們這裡也有一個強有力的男女平等聲明!也許這個故事架構出自譬喻經藏,但經文中表達了大乘的觀點,在經文一開始就表露出來——金色女愛慕文殊師利和他的華服,於是她對文殊師利說:「請把您的衣服送給我吧!」文殊師利答道:「好,如果妳能生起菩提心,就送給妳。」這個故事可以在「多語種藏書閣」裡讀到。

儘管最初的大乘運動經常挑剔僧侶制度和保守主義,但仍然是僧伽在關心保存大乘經典,並使佛教成為一個延續超過兩千年的強大思潮。

進一步了解挪威語文學學院和多語種藏書閣。


Posted: 19 Apr 2020